01

让你崩溃的瞬间是什么?
一位网友的评论让我泣不成声:

上大学时,我得了绝症,医生说最多还能活两年。
我手忙脚乱地从书包里拿纸巾,可眼泪已经掉下来了。
医生默默地把抽纸推给我,
我抽一张,开始擦眼泪。眼泪越擦越多,根本擦不完。
你们知道年纪轻轻患绝症是一种什么体验吗?
大概就是,原本不太耐烦的医生在看到我的检查单后,
会特别温柔地问我:“是在这里读书是吧?爸爸妈妈呢?要是家离得不远的话,让他们过来医院一趟吧。”
我说:“我爸妈都不在了,我跟外婆过。”
医生愣了一下,说:“那请外婆过来一趟吧,治不治、具体怎么治,都需要跟亲属一起商量。”
我笑了笑,笑着笑着又很想哭:“没事儿,您可以直接跟我说。我问过学医的学长了,这几张化验单意味着什么,我大概知道一点儿。”
医生没说话。
诊室外面很吵,诊室里头却安静。
就在这难得的安静中,我感觉自己快被溺死了。
我说:“我外婆年纪大了,又不识字,她都没出过我们家那个小县城,连高铁都不知道怎么坐。她有高血压,我怕她知道以后……”
我说不下去了。
医生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主要是你这个病呢,后续很多的治疗都需要亲属签字的,不然我们没法给你治。”
我拿纸巾蒙住脸,一张又一张,很快都湿透了。
医生轻声说:“小姑娘,其实你的病还没有到晚期,从医学上讲,治好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。我们对抗病魔,心情也是很重要的,啊。”

02

出了医院,我接到了辅导员的电话。
“喂,关倩吗?你室友说你前几天晚上送急诊了,怎么了呀?”
“我可能得癌症了”,我说。
她足足沉默了十几秒钟,
才笨拙地安慰我:“别担心,关倩。现在医疗技术那么发达,你又这么年轻,肯定能治好的。”
我“嗯”了一声。
她又说:“我丈夫的叔叔是附医的主任医师,你把手头上有的检验单发给我,我请他帮忙看看,好不好?”
“好”,电话挂断了。

03

我站在人行道上,泪雾浮上来,红绿灯的数字也变得模糊不清。
红绿灯变红又变绿,行人停了又走,换了一拨又一拨。
有姑娘与我擦肩而过,却又折返,
弯腰拍拍我的肩膀,温柔地递过来一小包面巾纸和一个橘子。
“别哭啦”,她小声说。
我仰头看看她,她的脸庞在泪水中晕出温柔的光影。
对不起,对不起,今天我没有力气向你道谢。
但我祝福你,祝福你永远健康,永远不会遭遇跟我一样的病痛与绝望。
红灯转绿,她走远了。
我站起来,擦干净眼泪。
寒风阵阵的街头,那只橘子被我握在手心,是热的。
杭州的气温已经不高了,零星还有几棵桂花树香味馥郁。
就在这寒冷的桂子香气中,我住进了医院。
只有辅导员知道我病情的严重程度,
室友们和最要好的朋友们都以为我只是去动个小手术,
甚至还跟我开玩笑说“完了,倩倩要错失金工实习、不能当磨锤子的女工了”。
她们笑成一团,
我也跟着笑,笑着笑着,转身去掩饰红了的眼圈。

04

表姨的电话是在我办完住院手续的那个傍晚打来的。
她急急地说,她正准备来杭州给我签字,
收拾行李的时候说漏了嘴,被外婆知道了。
“你外婆也是倔,说她要去杭州照顾你,我真是拦也拦不住。”
我沉默下来。
表姨久也等不到我回音,
叹了口气:“照理说我该陪你外婆一起去的,但她非不让,说家里小孩老人也需要我照顾……倩倩,你不会怪我吧?”
怪什么呢?
她上有老下有小,这些年也帮了我不少。
远房亲戚做到这个程度已经足够了,怎么可能让她放下家里的活计来照顾我?
这道理,我懂,外婆更懂。
我笑了笑:“不会的,表姨。你当时愿意来签字我就很感谢了,没事,你忙你的吧,我给外婆打个电话。”
她的声音有些愧疚:“也没帮上什么忙……对了倩倩,你看病的钱够不够?我给你转点钱过去。”
我连忙拒绝:“不用了表姨,我开了个摄影工作室,手上有钱的。”
表姨如释重负地笑了笑:“钱要是不够,一定跟我说,别一个人憋着啊。”
明明她看不见,
我却不由自主地点头:“谢谢表姨……我生病的事,你替我保保密,我不想外婆又成为十里八乡可怜的对象。”

05

爸爸妈妈出事那年,我还小,没什么印象。
唯独记得满屋满院的白色里,外婆哭得那样惨,乡亲们扶着她,眼神都是怜悯。
对要强了一辈子的人来说,密不透风的同情,有时会想让人逃离。
表姨的电话挂断了,我打给了外婆。
浮夸的彩铃响了没几秒,电话就被接起了。
“喂,倩倩啊?”
我没忍住,一听见她声音就哭了。
我真没出息。
我顿了几秒,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哭音,然后才说:“嗯,是我。你吃晚饭了吗?”
电话那边隐约传来了列车报站的声音:“列车前方到站,杭州站,请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。”
外婆就在这报站声中清晰地回答我:“吃了,今天煮了萝卜汤,蛮好喝的。”
骗子。
我说:“你别骗我了,你来杭州了,是不是?”
她叹了口气:“是。”
我问:“你是怎么跟着上车的,你明明都不识字。”
外婆就笑:“我不识字,但我会问啊。卖票的、同座的,一看我是个乡下老太太,知道我没文化,对我可耐心了。旁边那小伙子,看上去跟你差不多大,他还分了我一杯方便面呢。”
我拿手蒙住眼睛,说不出话。
她安静了片刻,又说:“倩倩,你生病了怎么不告诉外婆呢?你知不知道,我一路上都在想,我们家倩倩一个人在杭州,她一贯挑食,又怕疼,现在生了病,有没有人照顾她,她会不会偷偷掉眼泪。”
世界好像都安静了一秒。
我手忙脚乱按下静音键,
这样就能不让她听见我怎么也压不住的哭声。
少有人来的长廊角落里,夕阳落尽了最后一丝余晖,
我站也站不住,扶着窗框,失声痛哭。

06

外婆留在了杭州。
其实,
如果不算病灶转移带来的剧烈痛感的话,我在医院治疗的日子不算太苦。
医院附近有个爱心厨房,只需要交几元钱的燃气费,就能使用锅碗瓢盆。
外婆每天早晨六点不到就起床,逛遍杭州的菜市场。
明明语言不通,她却总能买到最新鲜的鲫鱼,
只撒一点点盐,给我煲浓白的鲫鱼豆腐汤。
而美食之外的很多回忆,是带着点疼的。

07

放疗当然是很让人难受的。
夏天都舍不得晒黑的皮肤,一上放疗,就被烤焦了。
掉头发也很让人苦恼来着。
你们都知道的吧,每逢考试季,女大学生宿舍里,最常听见的哀嚎是“我又掉头发了”。
现在回想起来,我当初可真是凡尔赛啊。
当时也就是几根几根地掉,现在是成把成把地掉。
枕头上、床单上、地砖上,触目惊心,全是我的头发。
趁病情还没严重到耽误我行走的时候,
我去附近找了个理发店,跟理发师说我要剃光头。
遥想当初,我从长发剪成短发,发型师都小心翼翼问我是不是失恋了。
但现在我说我要剃光头,理发师眼皮也不抬,淡定指了指价目表——
剃光头,二十五元。
可能是见怪不怪了,毕竟开在医院附近,又是一家开了十多年的老店。
这样想,真是又好笑又心酸。
剃刀刮落第一缕头发的时候,我闭上了眼。
再睁开眼睛的时候,脑袋已经亮得能反光了。
我站起来,看看镜子里的自己,一个光头。
其实这会儿只是觉得有些新奇,来不及感伤。
但当我转过身,
看见外婆蹲在地上,正在捡我的落发的时候,
忽然感觉心口被扎了一下。
“这么好的头发”,她念了一句,一缕一缕地,全都小心收进怀里。
理发师什么也没说,转身进了后间,
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丝带,
递给外婆:“等熬过了这阵儿,你家姑娘的头发肯定还能长那么长。”
外婆垂着脑袋,重重地一点头。
她攥在手里的被丝带打了个蝴蝶结的那把头发,
明明是黑的,却好像能反光,亮得我眼睛发酸。

08

前期治疗的时候,我状态还挺好的。
因为真的没感受到什么痛苦,
除了医生拍片后跟我说,你这里、这里、这里都不太好。
但那些癌细胞都只存在于片子上,我没有什么很明显的感知。
甚至还有精力把手头上的片子都修一修,跟客户结个尾款,多赚一点药费。
但后来我就不行了。
后期,我的痛觉神经变得特别敏感。
我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期待医生给我上镇痛药,
因为只有上镇痛药的时候,我才感觉我是一个人。
一个有尊严的、神志清醒的、五感齐全的人。
而不是被淹没在痛觉的海洋里,无法呼吸、却又无法死去的幽灵。
镇痛药效果非常好,可惜不能多打。
不打镇痛药的时候,我真是感觉能被活活痛死。
痛到神志不清的那种痛感,我甚至没有力气多说一句话。
但是眼泪是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的,从眼角一直漫到枕巾。
幸好我浑身都是冷汗,大概他们也不是很能分清我脸上的到底是汗水还是泪水。

09

以前我娇气,痛经的时候老是哼哼唧唧,
说“不行了,我好痛,我要翘课”。
现在我才知道,痛到了极致的时候,思维是无法聚焦的。
比如我都不太能记得,
我痛到崩溃的时候,到底有没有说出“我活不下去了”这六个字。
某天晚上我醒来,
病房的时钟指向凌晨三点十五。
万籁俱寂中,我大脑完全放空。
但看见蜷缩在行军床上的外婆的那一秒,
我突然想到,我好像确实是把那六个字说出来了。
我活不下去了。
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呢?
因为我记得,
在我神志不清、思维涣散的那段时间里,外婆好像抱着我哭了。
这么坚强的一个老太太,从不在我面前表现出一丝痛苦的老太太,
居然抱着我哭了。

10

那天医生来查房,
说他会去争取特效药给我们提供帮助。
但对于我提出的“我还能活多久”的问题,他没能答上来。
外婆应该看出来了,
医生不是答不出来,而是答案太过残酷,他不想直白揭露。
不然,这个恨不得每天花两小时跟医生交流感情的小老太太,
为什么忽然对现代医学失去信心,转而跑遍杭州的大小寺庙,试图让各路佛祖菩萨拉我一把?
病房里开始多出桃木剑,多出驱邪符,多出一连串我叫不出名字但看上去很高深莫测的东西。
护士长批评过几次,于是医生护士来病房的时候,外婆就悄悄把这些东西藏起来;
他们一走,东西就又琳琅满目地挂着。

11

我气若游丝地笑话她:“您在这儿打游击战呢?”
她神神秘秘:“倩倩,你别怕。外婆前两天去拜佛,在寺里认识了一个人。她也是癌症晚期呢,十几年了,还活得好好的。她说她有办法,过两天就来帮你。”
外婆新认识的这个朋友姓李,是我们的老乡,我喊她李姨。
李姨在十七年前确诊了癌症,也是晚期,也是药石无医。
但她现在活得好好的,富态白净,气色上佳,
根本看不出是个跟癌症殊死搏斗过的人。
她带着果篮来看我,闲聊过后,
轻柔地摸一摸我被针头扎得青紫发肿的手背:“你跟我女儿差不多大。唉,要是你妈妈还在,看你这么受罪,得有多心疼啊?”
我自己其实还好,因为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妈妈了,对母爱的感知一向比较弱。
但外婆跟我不一样。
这句话几乎是立刻戳到了她的心上。

12

这个失去过女儿、眼看着就要再失去外孙女的老太太,一下子就哽咽了。
李姨低声劝慰她:“姑,你别哭。虽然倩倩现在状态不好,但比我当时还是好上很多。我都能治好,倩倩这么年轻,肯定更能治好了。”
外婆揩揩眼角,想到什么,问:“你上次说的那个神医,什么时候回杭州啊?”
我疑惑:“神医?”
李姨笑着给我掖了掖被角:“是一个祖上世代行医的老中医,姓方,这些年不知治好了多少个绝症病人,我们都喊他神医。”
外婆忙问:“这神医是怎么治的啊?”
李姨说:“人家用断食疗法。你想啊,癌细胞也是细胞嘛,也需要营养的,你饿一阵,把癌细胞给饿死了,病不就好了吗?”
外婆连连点头。
我忍不住吐槽:“饿一阵,癌细胞是饿死了,那正常的细胞不也饿死了吗?”
李姨脸上的笑容一僵,说:“方医生有他自己的治疗措施的,搭配着中药一起吃,会靶向定点给正常细胞供给营养的。”
什么中药啊,还长眼睛,能识别出好坏细胞啊?
我腹诽着,但不愿意扫外婆的兴——小老太太是真的,很久没有笑得这样神采奕奕了。
因此我只是扶着额角,露出倦色,李姨就很识趣地说要告辞。
大约也是觉得跟我话不投机,她出了病房,跟外婆倒是长长地又聊了好一会儿。
等我睡着又醒过来的时候,天已经黑了。

13

外婆在旁边织围巾,看见我醒来,笑着把快成形的红围巾放在我身前比了比:“等过年的时候,你就戴这条围巾。”
我也跟着笑。
但我不知道,我还能不能撑到过年。
外婆把毛衣针放下,说:“你李姨说了,方医生虽然常驻香港,但他乡土观念很重,过年的时候也许会回老家扫墓,到时候我就去蹲他。”
方医生就是治好李姨的那个老中医。
我摇摇头:“你真的相信她说的话啊?”
外婆说:“你李姨当年的诊断单子和她当时的照片你不是也看过了,真真是癌症晚期。人现在活蹦乱跳、能吃能睡的,可不就是方医生的功劳吗?”
我摇摇头:“别了,我不太信这种野路子的神医。”
外婆不再跟我争。
但,现代医学手段,似乎连让我苟延残喘也不太能做到了。

14

晚桂被北风簌簌吹落的时候,我几次晕厥,被送进去抢救。
我已经不太能吃得下东西,
外婆花几个小时给我煲的汤,我只能喝上几口。
全凭营养液吊命。
洗澡的时候,能看见镜子里的我自己,瘦骨嶙峋,两颊深陷,
只一双眼睛越发显得大,憔悴得吓人。
这些,我看得见,外婆更看得见。
某天,她抱着两个保温桶进来,一个是给我煲的汤,另一个却不知给谁。
我喝汤喝到一半,外婆抱着保温桶走了。

15

隔壁床的阿婆提点我:“你外婆这是要给主治医生送汤去呢。”
我愣住。
她继续说:“你外婆看你情况不好,就想是不是要给医生塞红包,这样他们更尽心点。她又怕用了你的救命钱耽误你看病,干脆每天都给医生送汤喝。”
我感觉嗓子有点哑:“每天?”
她点点头:“是啊,从你上一次抢救就开始了。你不知道?哦,也难怪,这段日子你精神头差,睡着的时间多。”
她一边叠衣服,一边跟我絮絮叨叨:“其实医生都说了,不用煲汤,他们肯定会好好给你治的。你外婆啊,也是慌了神了……唉。”
我低头喝汤,喝着喝着,感觉手里的勺子扭曲了形状。
一滴泪砸了下来,砸进了汤里。

16

这天下午,我感觉呼吸不上来,心脏在剧烈跳动,耳边出现了杂乱无章的锋利鸣声,我睁开眼,眼前白茫茫一片。
我抬起手想摁铃,连手也抬不起来。
混沌中,我捕捉到一个念头:我大概是要死了。
我其实不太能回忆起整个抢救的过程,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,天已经黑了。
我知道,这是又逃过了一劫。
但,还能再逃过几次呢?
外婆坐在我床边,在灯光下,她的头发白得刺眼。
“倩倩,我们让你李姨之前说的那位方医生看一下病,就试一次,好不好?”
声音几乎是哀求的。
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:“好。”
死马当活马医吧……就算治不好,至少外婆能心安些,不是吗?

17

出乎我意料的是,方医生看上去并不是想象中的那种江湖骗子。
从长相到穿着再到言语,是颇靠谱稳重的模样。
方医生是个很慈祥的小老头,
先给我把了把脉,望闻问切做得清楚明白。
随后他又介绍了断食疗法,把一沓资料拿给我看。
我仍旧是之前那个疑问:“饿死癌细胞的话,其他正常细胞也会挨饿。说不定癌细胞还没死,我已经先死了。”
他笑了笑:“西医讲放化疗,你应该也吃化疗药,那些也是不分好坏直接攻击人体细胞的。不然,你又不做开颅手术,为什么要把头发剃光了?是不是因为吃药掉头发?你读过书,有文化,应该知道,这些你吃下去的药不仅攻击癌细胞,还攻击毛囊细胞的缘故。”
他说得不快,语气也平和,见我一时没说话,
他笑了笑:“有些年轻人对中医有偏见,我能理解。毕竟你们从小接受的是科学教育,学生物,学化学,中医的阴阳五行、脏腑经脉你们不愿意也从未能真正了解过。”
顿了顿,他继续说:“我没猜错的话,你外婆请我来,应该是西医对你无效了。是吗?”
是了,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。
我慢慢吸了口气,那种无力感又将我缠绕得密不透风。
方医生观察我的神色,和气道:“既然如此,就按我的方案来治疗吧。”

18

在他的方案中,第一个诊疗周期是两周。
在这两周里,我只能喝他配的中药,其余任何东西都不能吃。
方医生说:“本来该让你出院回家将养的,知道你心里仍然不太确信,那就过了这个疗程再看看效果吧。”
临出门,他又补了句:“到那时,你会信我的。”
两周后,我的各项指标都有了好转。
比指标更明显的是我的精气神好了许多。
外婆连连感叹方医生可真是神医,我却仍然存疑。
因为,这一时间,我也在同时服用特效药。
我们在学校做实验的时候,讲究控制变量。
眼下同时有特效药和中药两个变量,实在不能将我好转这个结果归结到中药这个单一变量上去。
方医生和李姨再来看我的时候,我也是如实这样说的。
方医生笑了笑:“一定要讲科学的话,其他类型的特效药你以前也用过,效果如何你应该也知道,这样能不能排除变量呢?”
我沉默不语,方医生就也再没说什么。
反而是李姨开了口:“倩倩,你外婆开始问人借钱了,你知道吗?”
借钱?
指甲忽然攥紧了掌心。
洗手间里的水流哗哗作响,是外婆在里面洗水果,预备招待方医生和李姨。
她继续说:“老人家一把年纪了,张口问我借几千块,我不可能不借。我说了,这钱不用还,倩倩跟我女儿一样大,我也心疼的。但倩倩,她连我都借了,周围亲戚朋友只怕是都借了遍。”
我低头看手背上的点滴针头,怎么突然会痛得这样厉害,连呼吸好像也会痛起来似的。
许久,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:“我以为我们还有钱。”

19

自从上次晕倒,我就把卡里的钱都转到了外婆的账户里,是怕我一不小心过去了,小老太太拿不出钱来结医药费。
这段时间不是没问过她钱还够不够,她总说还有。
原来,已经到了要问才认识几个月的人借钱的地步了吗?
李姨又说:“你外婆以前讲过的,说倩倩能干,读大学就开始挣钱了。但她肯定没跟你讲,这些钱给你看病都快看完了。你的特效药要好几万一支,再厚的家底也经不住这样烧啊。”
外婆把洗好的水果端出来,于是我们的话题戛然而止。
她浑然不觉,脸上还挂着笑:“来吃水果呀方医生。”
方医生起身,把果盘往她那里推一推:“您得多吃点新鲜水果,您身体好,才能好好照顾倩倩。我们就不吃了,先走了。你们再商量看看,下个月是不是还继续在我这里治。”
外婆迟疑:“方医生这就走啦?再坐坐吧。”
方医生脚步停了停:“但有句话我得提前说,要是还在我这里治病,第二个疗程是真的不能再碰西医的任何东西了。”
外婆还要送他,他示意外婆留步,又叹气:“您也要好好保重身体,比起上次看见您,您现在好像瘦了一大圈。”
我抿着唇,看向外婆。
几年前就开始穿的大花棉服,当时看是合身的,现在看,好像是有点空荡荡了。
我只知道住院以来我瘦了多少斤,却没留意到,原来外婆也瘦了不少。
方医生的背影消失在门外。

20

外婆转过身来,絮絮地念叨:“哎,这方医生可真是大忙人,每次来都坐不了多久。但他的医术可真高明,这才两周,你的脸色都好看起来了。”
我一直没说话,她也浑然不觉,把橙子递给我,半道又收回手去:“瞧我,忘了,你这会儿不能吃东西,只能喝中药的。”
我把橙子抓过来,握在手心。
外婆诧异,随即又笑:“怎么啦,馋了?我收起来,省得你看见了馋……”
我攥紧了冰凉的橙子,问:“我们是不是没钱了。”
她脸上的笑意僵住了。
“你是不是,问很多人借钱给我看病了?”
外婆没有说话。
我难以想象她去问亲戚朋友借钱的样子……
七十多岁的老人家,再难的时候也没有低过头的老人家,到底是怎么为我弯下腰去的啊。
特效药一针几万元,她又要弯多少次腰、低多少次头,才能给我借到一针的药费?
我仰着头,眼泪一滴一滴,堵住了我的喉咙。
“你把钱都还回去,我要出院”,我说。
外婆猛地抬头:“不行的!你好不容易才好一点了,不能出院。”
我擦干眼泪,努力露出一个笑:“出院又不是不治了,我吃方医生的中药啊,他的药效果也挺好的。”
外婆迟疑了一下。
语气要怎样才会显得自信而镇定?
啊,对,辩论队的老师教过的。
首先要自己相信,然后才能说服听众——
“特效药的效果也就那样,还不如专心用方医生的药。方医生走之前的话你也听见了,他说了,第二个疗程绝对不能再碰西医的东西了。方医生的话,你听不听?”
外婆愣了愣,点了点头:“方医生的话肯定没错的,那,那我们回家去喝中药,好好调理。”

21

医生专门抽空来跟我单独聊了几句,跟我说虽然病情有所好转,但仍然很严重,不建议我出院。
另外,他又问:“我听护士说,有个中医来过你病房,介绍过断食疗法?”
我点点头:“确实有效果。”
他想了想,欲言又止:“有效果是最好的了,中医有这么久的历史了,肯定有它的精妙之处,我们现在也倡导中西医结合嘛。不过呢,这么多年病人看下来,我也是遇到过一些冒充中医的骗子。当然了,不是说你的那个中医是骗子,只是这里面的灰色地带很多,你和你外婆要小心把握。”
我笑了笑,只是问:“我是不是不太能治好了?”
他沉吟片刻,答:“到了晚期还能活几十年的病人,我也见过。”
我忍不住笑了,为他在尖锐糟糕的现状里,费劲扒拉出一个善意温和的措辞。

22

冰凉的晚风顺着窗缝渗进来,我推开窗,伸手出去感受夜风。
冷一点,我需要冷一点,才有足够的勇气说话。
“能同时用特效药和中药,对我肯定会更好。龚医生,我知道的呀。但是,我没钱啦。你都不知道,我外婆居然借钱去给我治病了。”
唉,还是哭了。关倩,真没出息。
“我读高中的时候,外婆为了给我凑学费,会去收废品卖钱。有一次放学,我和同学一起走,路上遇到了外婆,她正在翻垃圾桶捡瓶子。她喊了我一声,我怕同学笑话,装作没听见,转身就走了。你看,我以前这么伤她的心,这么不懂事。”
眼泪越流越多,我擦一擦,继续说:“后来我一直想,等我长大了,要好好孝敬外婆。让她吃大餐,住大房子,带她环游世界。我现在才刚刚能做到请她吃大餐,一切就都停了。”
我双手蒙住脸,被风吹凉的手指摁在眼角,很快又被温热的泪水打湿。
“她都七十多岁了,还为我借钱。她都没想过,万一我走了,她一个老太太要怎么还这笔债。难道还去捡瓶子卖废品吗?那我就算死了也不安心。”
医生默默递给我几张纸巾。
我把纸巾攥在手里,努力扯出一个笑:“特效药一针就要几万元,在中医那里可以吃一个月的中药了。算了,怎么治不是治呢?没准我回家喝中药真能治好呢。这几个月谢谢您和其他医生护士的关照了,等我病好了,我一定带着锦旗来送给您。”
他沉默了许久,大约是看我情绪太过低落,拍了拍我的肩膀,故作轻松道:“那我就盼着你的锦旗了,可不许爽约。”
手机响了,他接起,急匆匆往外走。
临出门前,他又停步,语速快却郑重:“关倩,有什么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。记住,就算出院了,你也还是我的病人。”
他冲我挥一挥手,握着手机,脚步飞快:“喂,我马上来。”
远远地看,长廊外夕阳光影给他的白袍镀上一层霞色,这也成了附医留给我的最后一个画面。
如此温暖,如此熨帖。

23

我出院了,回到了老家。
方医生说的,我们老家山清水秀,空气质量好,水源质量也好,适合养病。
是的,我又在他那里配了一个月的药。
这回用的药材更珍贵一些,药量也更多,于是收费明显比之前高了许多。
但幸好,之前修的片子陆续收到了尾款,凑一凑也差不多了。
得知我东挪西凑也还差三千元的药费后,
方医生叹了口气,说:“没事,三万七就三万七吧,能把你治好是最要紧的,三千元药材费我自己贴。”
我握着手机,感觉眼睛酸胀:“太谢谢你了,方医生。”
方医生和善地笑了:“傻姑娘,别谢了,好好养病吧。”

24

吃药吃到第九天,我整个人都是虚浮的,耳鸣变得严重,看见什么都想吃。
但我一一忍下来了,因为方医生说过的,越是虚弱的时候,越是药物对抗癌细胞的时候,一定要忍耐。
忍耐的结果,是我正在和邻居家的小奶娃勾手指,勾着勾着,眼前突然黑红一片,
只来得及听见小奶娃的哭声,却分不出半点力气安慰她别哭了。
咚、咚、咚。
我听见我的心脏在急促搏动。
我能听见外婆声嘶力竭的哭喊,还有错乱的脚步声。
啊,还有她紧紧握着我的那双手,真粗糙,也真凉。
我想说话,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了。
眼前是一片虚空,所有感官似乎都在一瞬间失灵了。
我彻底晕了过去。

25

等我在急诊室睁开眼睛,
终于有力气给方医生发微信,想询问是不是该停一停药,
却发现他已经把我删了。
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是方医生的小孙子玩手机,不小心删错人了吗?
我又给他打了电话,电话那边,冷冰冰的女声一遍遍重复: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。
另一边,外婆疑惑地问我:“怎么你李姨的电话打不通了?会不会是没话费了,要不你给她充十块钱?”
我攥着手机,理智尚没有回笼,手心却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汗。
医生掀开帘子进来了:“你外婆说你是饿晕的?年纪轻轻不要减肥,都这么瘦了。”
他长得和附医的主治医生有点像,我没戴眼镜,一声“龚医生”就要脱口而出。
电光石火间,我忽然想起龚医生那番欲言又止的话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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