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竹林中》
【日本】芥川龙之介
被检察官盘问的樵夫的叙述：
发现那具死尸的，确实是我。我今天早上和平常一样，到后山砍杉。那具死尸，正是在后山的丛林中发现的。死尸身穿淡蓝色的高官丝绸便服，头戴京式乌纱帽，仰躺在地上，四周的竹子落叶，血红得就像染透了苏枋似的。
有没有看见佩刀或什么吗？没有，什么都没有。只是死尸旁边一株杉树根部上，有一条绳子。还有……对对，除了绳子之外，还有一把梳子。死尸四周，就只有这两样东西。不过，草地上和落叶上，有一大片被践踏的痕迹。什么？您说有没有马吗？那里根本就是个马匹不能进去的地方。因为那里与马匹可以通行的道路之间隔著一道竹林。
被检察官盘问的捕役的叙述：
您是说我捕获的那个男人吗？我记得他确实名叫多襄丸，是个有名的盗贼。我逮住他时，他好像从马上跌落受了伤，正在粟田口石桥上，痛得哼哼呻吟著。干这档杀人勾当的，一定是那个多襄丸没错。那家伙是个好色徒，去年秋天在鸟部寺宾头卢后面的山里，有个来参拜的妇人和女童，双双被杀，那小子已招认那案件是他干的。那个骑在桃花马上的女人的下落，则不得而知了。
多襄丸的招供：
那个男人正是我杀掉的。不过，我没杀女人。那女人到哪里去了？这我也不知道。我既然落到这种地步，也不打算隐瞒什么了。
我是昨天晌午稍过后，遇见那对夫妇的。那时刚好吹过一阵风，把女人的苎麻垂绢翻上了，所以让我看到那女人的脸。我当时只觉得那女人长相很像菩萨娘娘。所以当下立即决定要将那女人抢过来。
我使个花招将那对夫妇引诱进山中。我对他们说：那座山里有个古坟，里头有许多古镜大刀，我将那些东西秘密地隐藏在山后的竹林里，假如有人要，我愿意廉价出售。男人听我这么一讲，就动心了。到竹林前，女人却说她不下马，要在原地等著，这正合我意。一进去，我就将男人扭倒在地上。不一会儿，他就被我捆绑在一株杉树根上。为了不让他出声，我在他嘴巴里塞满了落叶。
我把男人收拾妥当后，再回到女人身边对她说，你男人很像突发病了，赶快来看看。女人进去后，见男人被绑在杉树根上，马上拔出一把小刀。我有生以来，还从未碰过个性那么激烈的女人。不过，我还是把她的小刀给打落了。就这样，我终于在不须夺取男人的性命之下，如愿以偿地占有了女人。
是的，我根本没有杀掉男人的念头。可是，当我撇开女人，打算逃出竹林时，女人突然发疯似地紧抓住我的胳膊。她断断续续哭喊著：不是你死，就是让我丈夫死，不然叫我在两个男人面前出丑，这真是比叫我去死还痛苦啊！我听她那样说，就猛然兴起想杀掉男人的念头。（阴郁的兴奋）
可是，我不愿用卑鄙的方法杀掉那男人。我把那男人身上的绳子解开，并叫他用刀跟我拼。我的大刀，在第二十三回合时，戳穿了对方的胸膛。在第二十三回合……请别忘记这点。我到现在都还觉得这点是男人唯一令我佩服的地方。因为能跟我交上二十三回合的，全天底下只有那个男人。（快活的微笑）
我在男人倒地时，提著染血的刀，回头寻找女人。岂知……你们想像得到吗？那女人竟不知去向了。
女人在清水寺的忏悔：
那个男人将我凌辱了之后，我察觉到丈夫的眼里，流露著一种无法形容的光焰。我每一想起那种眼神，到现在仍会浑身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。他眼光中闪耀著的，不是愤怒，也不是悲哀……而是轻蔑的，冷淡的眼神。于是忘我地大叫著，最后终于昏厥过去。等我醒转时，那个男人早已不知去向。身边只有被绑在杉树根下的丈夫。
我蹒跚地站起来，挨近丈夫身边。“我既然落得这种下场，以后不能再跟您做夫妻了。我决定以死表达我的心意。可是您已经亲眼目睹我被凌辱的场面，我不能留您一人活在这世上。”我是在如梦似幻的状况下，用小刀扑哧地戳穿丈夫那浅蓝色上衣的胸膛。
您问我然后怎样吗？总之，我没办法结束我自己的性命。（悄然的微笑）我不但杀了我丈夫，更被盗贼凌辱过，这样的我，又该怎样才好呢？到底我是……（突然剧烈地啜泣起来）
鬼魂藉巫女之口的说明：
盗贼凌辱了妻之后，口沫横飞地安慰起妻来：“反正你已经失贞一次了，回到丈夫身边恐怕也无法破镜重圆，与其跟随那种丈夫，不如做我的妻子怎样？”听到盗贼如此说，妻陶醉地抬起脸。至今为止，我从未看过比那时更美丽的妻。可是你们知道那美丽的妻当著被绑住的丈夫面前，对盗贼说了什么吗？即使我现在仍未过七七，徘徊在阴间，但只要一想起妻当时的回答，我胸中仍会燃起一股熊熊怒火。我记得，妻确实是这样说的……“那么，你带我到天涯海角去吧。”
当妻如痴如幻地被盗贼牵著手，正要走出竹林时，妻突然沉下脸来，指著杉树根下的我，说：“请杀掉那个人。只要那个人还活著，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。”这句话像一股飓风，现在仍会把我倒栽葱似地吹落至黝暗的无底深渊。连盗贼听到这话时，也骇然失色了。
盗贼盯望著妻，不回答杀或不杀……下一秒时，只见妻被一脚踢倒在竹叶上，盗贼静静地抱著胳膊，望向我说：“这女人要怎样发落？杀掉她？或是留她一命？你只要点头回答，要杀吗？”……这句话，足以让我原谅盗贼所做的一切罪恶。（再次长长的沉默）
妻在我踌躇著回不出话时，叫喊了一声，跑向竹林深处。盗贼在妻逃走后，拿走我的大刀和弓箭，并将我身上的绳子割断一处，说：“这回轮到我要逃了。”
我费尽气力，撑起疲累的身躯。在我眼前，闪著一把妻遗落的小刀。我拾起小刀，一刀刺戳进我的胸膛。在我感觉到胸膛逐渐僵冷时，四周也更静寂无声了。
这时，有人蹑手蹑脚地来到我身旁。我抬头想看个究竟。可是，四周已不知何时笼罩上一层薄雾。那个我看不见的人，伸手悄悄拔掉我胸上的小刀。同时，我的口中再次溢出血潮。那以后，我就永远坠落入冥间的黑暗中了。